高陽臺

宮粉雕痕,仙雲墮影,無人野水荒灣。古石埋香,金沙鎖骨連環。南樓不恨吹橫笛,恨曉風千里關山。半飄零、庭上黃昏,月冷闌干。 壽陽空理愁鸞,問誰調玉髓,暗補香瘢?細雨歸鴻,孤山無限春寒。離魂難倩招清些,夢縞衣解珮溪邊。最愁人、啼鳥晴明,葉底清圓。
拼音

譯文

宮中粉黛凋殘的秀痕,雲間仙子飄墜的倩影,淪落在荒野無人的水灣。古石下埋着她的芳馥,金沙灘葬着她的連環鎖骨。不恨南樓的橫笛吹奏起《梅花落》笛曲,只恨曉風掠過關山千里。梅花飄零過半,黃昏籠罩了庭院,月光幽冷映照着欄杆。 壽陽公主空自愁對着鸞鏡梳妝打扮。試問有誰調勻玉髓,來悄悄修補香豔的痕斑?瀟瀟細雨中歸鴻翩翩飛遠,孤山梅花瀰漫着無限春寒。悽清的離魂呵難以招還,夢境裏縞衣美人像仙女解珮溪邊。最叫人愁煩,是雨後晴明鳥兒啼叫連連,從葉底傳出的叫聲清脆圓轉。

注釋

高陽臺:詞牌名,又名《慶春澤》。雙調一百字,平韻格。 宮粉:宮中粉黛,借喩梅花。周美成《六醜》詞:「夜來風雨,葬楚宮傾國」,經宮人喩花,與此同。 仙雲:狀梅花飄落姿影。 古石埋香:原指美人死去,鮑明遠《蕪城賦》:「東都妙姬,南國麗人,蕙心紈質,玉貌絳唇,莫不埋魂幽石,委骨窮塵。」李長吉《官街鼓》詩:「漢城黃柳映新簾,柏陵飛燕埋香骨。」此處借喩落梅。 「金沙鎖骨連環」句:延州有婦人旣絞,有西域胡僧謂此即鎖骨菩薩。眾人開墓,見遍身之骨,皆鈎結爲鎖狀。見《續玄怪錄》。這裏指梅花雖落但精魂尙在。 南樓句:李太白《與李郎中飲聽黃鶴樓上吹笛》詩:「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古笛曲有《梅花落》。 「庭上黃昏,月冷闌干」句:林和靖《山園小梅》詩:「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此化用其意,因梅已半落,故云「月冷闌干」,闌干,橫斜錯落的樣子。 「壽陽空理愁鸞」句:壽陽公主空對鏡發愁。壽陽公主,即著梅花妝者。鸞,鏡子。 問誰調玉髓,暗補香瘢:三國時吳人孫和月下舞水晶如意,誤傷鄧夫人頰。太醫以獺髓雜玉與琥珀合藥敷之,愈後無瘢痕。見《拾遺記》。此處合前句意謂梅花落盡,無人調之爲壽陽公主補瘢增色。 「孤山無限春寒」句:孤山在杭州西湖濱,北宋初林逋隱居於此,遍種梅花幷養鶴,有「梅妻鶴子」之説,後孤山仍以梅花著稱。 離魂難倩招清些(suò):《楚辭》句法,意即離魂難招得回。些:《康熙字典》:「語辭也。《楚辭·招魂》:『何爲四方些。』注:『沈存中《筆談》,夔峽湖湘人,凡禁咒語末云「娑婆訶」,三合而爲「些」也。』」 縞衣:白衣。 解珮:解下佩帶的飾物。

此詞爲詠孤山落梅之作。上闋詠梅花凋落。「宮粉」五句以空靈淡遠的筆致描摹梅花的僊姿清韻。「南樓」二句寓關山阻隔的離索之悲思,兼蘊惜花與憐人之意。「半飄零」三句以景結情,描梅花飄零之後,庭院黃昏月冷之凄瑟境界,透露出詞人冷寂無伴的情懷。下闋由物及人,懷思孤山離魂。「壽陽」三句感嘆落梅給美人助妝添色,但有誰調和玉髓爲梅花凋落之「香瘢」來修飾妝容呢?表示出對落梅的眷戀,暗寓了對梅妝凋殘的美人的懷念。「細雨」二句展現了一幅細雨濛濛,歸鴻渺渺,孤山梅苑春寒彌漫的空寂景象,暗示詞人處境之孤獨。「離魂」二句以奇幻筆致寫落梅如倩女之離魂凄清悲楚,如解珮贈鄭交甫的江妃二女杳然無蹤。最後以景結情,暗示出梅雨過後「綠葉成陰子滿枝」的情狀,藉梅樹形象的變遷,傳達出歲月蹉跎,人事滄桑的悲愁和悵惘。全詞虛實結合,今昔眞幻交融一片,深情婉曲,清虛幽怨。

賞析

此詞賦落梅。宋人對梅花情有獨衷,幾乎各家都有吟詠。尤其是建炎以後,詠梅之作更多。吳夢窗的這首《高陽臺》是其中頗有代表性的作品之一。 這首詞開端即寫梅花凋謝「宮粉」狀其顔色,「僊雲」寫其姿質,「雕痕」、「墮影」,言其飄零,字字錘煉,用筆空靈凝煉「無人野水荒灣」句爲背景補筆。僊姿綽約、幽韻冷香的梅花,無聲地飄落在闃寂的野水荒灣。境界空曠悠遠,氛圍淡寒。「古石埋香,金沙鎖骨連環。」二句,上承「雕」、「墮」,再進一步渲染,由飄落而埋香,至此已申足題面。「金沙鎖骨連環」,用美婦人——鎖骨菩薩死葬的傳説來補足「埋香」之意。黃庭堅《戲答陳季常寄黃州山中連理松枝》詩云:「金沙灘頭鎖子骨,不妨隨俗暫嬋娟。」詞中用以擬梅花,借指梅花以美艷絶倫之身入世悅人,謝落後復歸於清凈的本體,受人敬禮,可謂尊愛之至,而哀悼之意亦隱於其中。接下來「南樓不恨吹橫笛,恨曉風、千里關山」。三句陡然轉折。「不恨」與「恨」對舉,詞筆從山野落梅的孤凄形象轉入關山阻隔的哀傷情懷,隱含是花實際亦復指人之意。笛曲中有《梅花落》。可見,「南樓」句雖然空際轉身而仍綰合本題。所以陳洵稱贊爲「是覺翁(吳夢窗晚號覺翁)神力獨運處」(《海綃説詞》)。下邊轉換空間,由山野折回庭中。「半飄零」三句,當是從林逋《山園小梅》「暗香浮動月黃昏」化出。梅花旣落,而又無人月下倚闌賞之,故言「月冷闌干」,與下片「孤山無限春寒」喩意基本相同。下片言「壽陽」,言「孤山」,皆用梅花故實。《太平御覽》卷三十《時序部》引《雜五行書》中的記載:「宋武帝女壽陽公主人日臥於含章殿檐下,梅花落公主額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皇後畱之,看得幾時,經三日,洗之乃落。宮女奇其異,競效之,今梅花妝是也。」「鸞」是「鸞鏡」,爲婦女梳妝用鏡。「調玉髓」、「補香瘢」,又用三國吳孫和鄧夫人的故事。和寵夫人,曾因醉舞如意,誤傷鄧頰,血流滿面,醫生説用白獺髓,雜玉與琥珀屑敷之,可滅瘢痕,(見唐段成式《酉陽雜俎》前集卷八)。這裏合壽陽公主理妝之事同説,以「問誰」表示已經沒有了落梅爲之助妝添色。孤山在今杭州西湖,宋詞人林逋曾於此隱居,植梅養鶴,人稱「梅妻鶴子」。此處化用數典,另翻新意。分從兩方面落筆,先寫對逝而不返的落梅的眷戀,再寫落梅蓬山遠隔的幽索。「離魂」三句,仍與落梅緊緊相扣。「縞衣」與「宮粉」拍合,「溪邊」亦與「野水荒灣」呼應。「縞衣解珮」暗指昔日一般情事,寄寓了往事如烟、離魂難招的懷人之思。最後一韻,從題面申展一層,寫花落之後的梅樹形象。「葉底靑圓」四字,化用杜牧《嘆花》詩「綠葉成陰子滿枝」的詞句意,包孕著世事變遷的惆悵與歲月無情的蹉跎。 吳夢窗在蘇州時曾納一妾,後遣去;居於杭州時又納一妾,後亡故。聯繫作者的這些經歷,幷證以其它詞章,當不難看出,這篇弔梅詞文實是包含了作了摯著深沉的感舊追思之情的懷人詠物詞。後人對這首詞雖然褒貶不一,但從總體看來,詞中那些似乎不相連屬的字面的深層,其實流動著脈絡貫通的感情潛流,它們從不同的時空和層面,渲染了隱祕的情事和深藏的詞旨,堪稱詠物之作的佳品。
吳文英

吳文英

吳文英,字君特,號夢窗,晚年又號覺翁,四明(今浙江寧波)人。原出翁姓,後出嗣吳氏。《宋史》無傳。一生未第,遊幕終身。於蘇、杭、越三地居留最久。並以蘇州爲中心,北上到過淮安、鎮江,蘇杭道中又歷經吳江垂虹亭、無錫惠山,及茹霅二溪。遊蹤所至,每有題詠。晚年一度客居越州,先後爲浙東安撫使吳潛及嗣榮王趙與芮門下客,後“困躓以死”。有《夢窗詞集》一部,存詞三百四十餘首,分四卷本與一卷本。其詞作數量豐沃,風格雅緻,多酬答、傷時與憶悼之作,號“詞中李商隱”。 ► 344篇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