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 · 太史公自序

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子。孔子卒後至於今五百歲,有能紹明世、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讓焉! 上大夫壺遂曰:“昔孔子何爲而作《春秋》哉”?太史公曰:“餘聞董生曰:‘周道衰廢,孔子爲魯司寇,諸侯害子,大夫雍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爲天下儀表,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以達王事而已矣。’子曰:‘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於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弊起廢,王道之大者也。《易》著天地、陰陽、四時、五行,故長於變;《禮》經紀人倫,故長於行;《書》記先王之事,故長於政;《詩》記山川、溪谷、禽獸、草木、牝牡、雌雄,故長於風;《樂》樂所以立,故長於和;《春秋》辨是非,故長於治人。是故《禮》以節人,《樂》以發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義。撥亂世反之正,莫近於《春秋》。《春秋》文成數萬,其指數千。萬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春秋》之中,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故《易》曰‘失之毫釐,差之千里。’故曰‘臣弒君,子弒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漸久矣’。故有國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讒而弗見,後有賊而不知。爲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經事而不知其宜,遭變事而不知其權。爲人君父而不通於《春秋》之義者,必蒙首惡之名。爲人臣子而不通於《春秋》之義者,必陷篡弒之誅,死罪之名。其實皆以爲善,爲之不知其義,被之空言而不敢辭。夫不通禮義之旨,至於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夫君不君則犯,臣不臣則誅,父不父則無道,子不子則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過也。以天下之大過予之,則受而弗敢辭。故《春秋》者,禮義之大宗也。夫禮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後;法之所爲用者易見,而禮之所爲禁者難知。” 壺遂曰:“孔子之時,上無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斷禮義,當一王之法。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職,萬事既具,鹹各序其宜,夫子所論,欲以何明?” 太史公曰:“唯唯,否否,不然。餘聞之先人曰:‘伏羲至純厚,作《易》八卦。堯舜之盛,《尚書》載之,禮樂作焉。湯武之隆,詩人歌之。《春秋》採善貶惡,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獨刺譏而已也。’漢興以來,至明天子,獲符瑞,建封禪,改正朔,易服色,受命於穆清,澤流罔極,海外殊俗,重譯款塞,請來獻見者不可勝道。臣下百官力誦聖德,猶不能宣盡其意。且士賢能而不用,有國者之恥;主上明聖而德不布聞,有司之過也。且餘嘗掌其官,廢明聖盛德不載,滅功臣世家賢大夫之業不述,墮先人所言,罪莫大焉。餘所謂述故事,整齊其世傳,非所謂作也,而君比之於《春秋》,謬矣。” 於是論次其文。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禍,幽於縲紲。乃喟然而嘆曰:“是餘之罪也夫。是餘之罪也夫!身毀不用矣!”退而深惟曰:“夫《詩》、《書》隱約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陳、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而論兵法;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賢聖發憤之所爲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來者。”於是卒述陶唐以來,至於麟止,自黃帝始。
拼音

所属合集

#古文觀止

譯文

太史公說:“我的父親生前曾經說過:‘自周公死後,經過五百年纔有了孔子。孔子死後,到今天也有五百年了,有誰能繼承聖明時代的事業,修正《易傳》,續寫《春秋》,本於《詩經》、《尚書》、《禮記》、《樂經》的嗎?’”他老人家的意思是把希望寄託在我的身上呀!寄託在我的身上呀!小子怎麼敢推辭呢! 上大夫壺遂說:“從前,孔子爲什麼要寫《春秋》呢?”太史公說:“我曾聽董生說過:‘周朝的政治衰落破敗之時,孔子出任魯國的司寇,諸侯害他,大夫們排擠他。孔子知道他的建議不會被接受了,他的政治主張再也行不通了,於是評判二百四十二年曆史中的是是非非,以此作爲天下人行動的準則,貶抑天子,斥退諸侯,聲討大夫,以闡明王道。’孔子說:‘我想把我的思想用空話記載下來,但不如通過具體的歷史事件來表現更加深刻、明顯。’《春秋》,從上而言,闡明瞭夏禹、商湯、周文王的政治原則;從下而言,辨明瞭爲人處事的綱紀,分清了疑惑難明的事物,判明瞭是非的界限,使猶豫不決的人拿定了主意,褒善貶惡,崇敬賢能,排抑不肖,保存已經滅亡了的國家,延續已經斷絕了的世系,補救政治上的弊端,興起已經荒廢的事業,這些都是王道的重要內容。《易經》顯示了天地、陰陽、四時、五行的相互關係,所以長於變化;《儀禮》規定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故長於行動;《尚書》記載了上古先王的事蹟,所以長於從政;《詩經》記載了山川、溪谷、禽獸、草木、雌雄、男女,所以長於教化;《樂記》是音樂所以成立的根據,所以長於調和性情;《春秋》明辨是非,所以長於治理百姓。因此,《儀禮》是用來節制人的行爲的,《樂記》是用來激發和穆的感情的,《尚書》是用來指導政事的,《詩經》是用來表達內心的情意的,《易經》是用來說明變化的,《春秋》是用來闡明正義的。把一個混亂的社會引導到正確的軌道上來,沒有比《春秋》更有用了。《春秋》全書有數萬字,其中的要點也有數千。萬物萬事的分離與聚合,都記在《春秋》裏了。《春秋》中,臣殺君的有三十六起,亡國的有五十二個,諸侯四處奔走仍然不能保住國家政權的不計其數。觀察他們所以會這樣的原因,都在於失去了根本啊!所以《周易》說‘失之毫釐,差之千里’。因此說,‘臣殺君,子殺父,不是一朝一夕才這樣的,而是長時期逐漸形成的’。所以,一國之君不可以不知道《春秋》,否則,當面有人進讒他看不見,背後有竊國之賊他也不知道。身爲國家大臣的不可以不知道《春秋》,否則,處理一般的事情不知怎樣做才合適,遇到出乎意料的事變不知用變通的權宜之計去對付。作爲一國之君和一家之長卻不懂得《春秋》中的道理,一定會蒙受罪魁禍首的惡名。作爲大臣和兒子的不懂得《春秋》中的道理,一定會因爲陰謀篡位和殺害君父而被誅殺,得一個死罪的名聲。其實,他們都以爲自己在幹好事,做了而不知道應該怎麼做,受了毫無根據的批評而不敢反駁。因爲不通禮義的宗旨,以至於做國君的不像國君,做大臣的不像大臣,做父親的不像父親,做兒子的不像兒子。做國君的不像國君,大臣們就會犯上作亂;做大臣的不像大臣,就會遭到殺身之禍;做父親的不像父親,就是沒有倫理道德;做兒子的不像兒子,就是不孝敬父母。這四種行爲,是天下最大的過錯。把這四種最大的過錯加在這些人身上,他們也只能接受而不敢推託。所以《春秋》這部書,是關於禮義的主要經典著作。禮的作用是防患於未然,法的作用是除惡於已然;法的除惡作用容易見到,而禮的防患作用難以被人們理解。” 壺遂說:“孔子的時代,國家沒有英明的國君,下層的賢才俊士得不到重用,孔子這才寫作《春秋》,流傳下這部用筆墨寫成的著作來判明什麼是禮義,以代替周王朝的法典。現在,您太史公上遇英明的皇帝,下有自己的職守,萬事已經具備,都按着適當的順序進行着,太史公所論述的,想要說明什麼宗旨呢?” 太史公說:“對,對!不對,不對!不是這樣的。我曾從先父那裏聽說:‘伏羲最純樸厚道,他創作了《周易》中的八卦。唐堯、虞舜時代的昌盛,《尚書》上記載了,禮樂就是那時製作的。商湯、周武王時代的興隆,古代的詩人已經加以歌頌。《春秋》歌頌善人,貶斥惡人,推崇夏、商、週三代的德政,頌揚周王朝,並非全是抨擊和譏刺。’自從漢朝建立以來,直到當今的英明天子,捕獲白麟,上泰山祭祀天地之神,改正曆法,更換車馬、祭牲的顏色。受命於上天,德澤流佈遠方,四海之外與漢族風俗不同的地區,也紛紛通過幾重翻譯叩開關門,請求前來進獻物品和拜見天子,這些事說也說不完。大臣百官盡力歌頌天子的聖明功德,但還是不能把其中的意義闡述透徹。況且,賢士不被任用,這是國君的恥辱;皇上英明神聖而他的美德沒能流傳久遠,這是史官的過錯。況且,我曾經做過太史令,如果廢棄皇上英明神聖的盛大美德不去記載,埋沒功臣、貴族、賢大夫的事蹟不去記述,丟棄先父生前的殷勤囑託,沒有什麼罪過比這更大了。我所說的記述過去的事情,整理那些社會傳說,談不上創作,而你卻把它同孔子作《春秋》相提並論,這就錯了。” 於是編寫《史記》。過了七年,我因“李陵事件”而大禍臨頭,被關進了監獄。於是喟然長嘆:“這是我的罪過啊!這是我的罪過啊!身體被摧毀了,不會再被任用了!”退居以後又轉而深思:“《詩經》和《尚書》辭意隱約,這是作者要表達他們內心的思想。從前文王被囚禁在羑里,就推演了《周易》;孔子在陳國和蔡國受到困厄,就寫作《春秋》;屈原被懷王放逐,就寫了《離騷》;左丘明眼睛瞎了,這纔有了《國語》;孫臏遭受臏刑之苦,於是研究兵法;呂不韋謫遷蜀地,後世卻流傳着《呂氏春秋》;韓非子被囚禁在秦國,《說難》、《孤憤》才產生;《詩經》三百零五篇,大多是古代的聖賢之人爲抒發胸中的憤懣之情而創作的。這些人都是意氣有所鬱結,沒有地方可以發泄,這才追述往事,思念將來。”於是,終於記述了唐堯以來的歷史,止於獵獲白麟的元狩元年,而從黃帝開始。

注釋

太史公:司馬遷自稱。 先人:指司馬遷的父親司馬談。 周公:姓姬,名旦,周武王之弟,周成王之叔。武王死時,成王尚年幼,於是就由周公攝政(代掌政權)。周朝的禮樂制度相傳是由周公制定的。 《易傳》:《周易》的組成部分,是儒家學者對古代占筮用《周易》所作的各種解釋。 《春秋》:儒家經典,相傳是孔子根據魯國史官編的《春秋》加以整理、修訂而成。 《詩》:《詩經》,儒家經典之一,是我國第一部詩歌總集。 《書》:《尚書》,儒家經典之一,是上古歷史文件和部分追述古代事蹟著作的彙編,《禮》:儒家經典《周禮》、《儀禮》、《禮記》三書的合作。《樂》:儒家經典之一,今已不傳。《易傳》、《春秋》、《詩》、《書》、《禮》、《樂》,漢時稱“六藝”。 壺遂:人名,曾和司馬遷一起參加太初改歷,官至詹事,秩二千石,故稱“上大夫”。 董生:指漢代儒學大師董仲舒。 孔子爲魯司寇:魯定公十年(前500),孔子在魯國由中都宰升任司空和大司寇,是年五十二歲。司寇,掌管刑獄的官。 三王:指夏、商、週三代的開國之君禹、湯、文王。 陰陽:古代以陰陽解釋世間萬物的發展變化,凡天地萬物皆分屬陰陽。四時:春、夏、秋、冬四季。五行:水、火、木、金、土等五種基本元素,古人認爲它們之間會相生相剋。 牝牡(pìnmǔ聘母):牝爲雌,牡爲雄。 指:同“旨”。 弒(shì是):古時稱臣殺君、子殺父母曰“弒”。 社稷:土神和穀神。古時王朝建立,必先立社稷壇;滅人之國,也必先改置被滅國的社稷壇。故以社稷爲國家政權的象徵。 伏羲:神話中人類的始祖。曾教民結網,從事漁獵畜牧。據說《易經》中的八卦就是他畫的。 堯:傳說中我國父系社會後期部落聯盟的領袖。舜:由堯的推舉,繼任部落聯盟的領袖。挑選賢才,治理國家,並把治水有功的大禹推爲自己的繼承人。 《尚書》載之:《尚書》的第一篇《堯典》,記載了堯禪位給舜的事蹟。 湯:商朝的建立者。原是商族的領袖,後任用賢相伊尹執政,積聚力量,先後十一次出征,消滅了鄰近幾個部落。最後一舉滅夏,建立商朝。武:周武王,西周王朝的建立者。繼承文王的遺志,率部東攻,在牧野(今河南淇縣西南)大敗商紂王部隊,建立周朝。 詩人歌之:《詩經》中有《商頌》五篇,內容多是對殷代先王先公的讚頌。 三代:夏、商、周。 符瑞:吉祥的徵兆。漢初思想界盛行“天人感應”之說,此曰“獲符瑞”,指公元前122年,漢武帝獵獲了一頭白麟,於是改元“元狩”。 封禪:帝王祭天地的典禮。秦漢以後成爲國家大典。封,在泰山上築土爲壇祭天。禪,在泰山下的樑父山上闢出一塊場地祭地。 正朔:正是一年的開始,朔是一月的開始;正朔即指一年的第一天。古時候改朝換代,都要重新確定何時爲一年的第一個月,以示受命于天。周以夏曆的十一月爲歲首;秦以夏曆的十月爲歲首;漢初承秦制,至漢武帝元封元年(前104)改用“太初曆”,才用夏曆的正月爲歲首,從此直到清末,歷代沿用。“改正朔”即指此。 易服色:更改車馬、祭牲的顏色。秦漢時代,盛行“五德終始說”。認爲每一個朝代在五行中必定佔居一德。與此相應,每一朝代都崇尚一種顏色。所謂夏朝爲水德,故崇尚黑色;商朝爲金德,故崇尚白色;周朝爲火德,故崇尚赤色;漢初四十年,漢人認爲自己是水德,故崇尚黑色,後經許多人的抗爭,到武帝時正式改定爲土德,崇尚黃色。 穆清:指天。 重譯:經過幾重翻譯。喻遠方鄰邦。款塞:叩關。 遭李陵之禍:李陵,隴西成紀(今甘肅秦安)人,漢名將李廣之孫,善於騎射,漢武帝時官拜騎都尉。天漢二年(前99),漢武帝出兵三路攻打匈奴,以他的寵妃李夫人之弟、貳師將軍李廣利爲主力,李陵爲偏師。李陵率軍深入腹地,遇匈奴主力而被圍。李廣利按兵不動,致使李陵兵敗投降。司馬遷認爲李陵是難得的將才,在武帝面前爲他辯解,竟被下獄問罪,處以宮刑。這就是“李陵之禍”。 縲紲(léixiè雷謝):原是捆綁犯人的繩索,這裏引伸爲監獄。 西伯拘羑(yǒu)裏,演《周易》:周文王被殷紂王拘禁在羑里(今河南湯陰縣北)時,把上古時代的八卦(相傳是伏羲所作)推演成六十四卦,這就是《周易》一書的骨幹。 孔子厄陳、蔡,作《春秋》:孔子爲了宣傳自己的政治主張,曾周遊列國,但到處碰壁,在陳國和蔡國,還受到了絕糧和圍攻的困厄。其後返回魯國寫作《春秋》。 屈原放逐,著《離騷》:請參閱本編所選《屈原列傳》。 左丘:春秋時魯國的史官。相傳他失明以後,撰寫成《國語》一書。 孫子臏腳,而論兵法:孫子,即孫臏,因受一種截去兩腿膝蓋上臏骨的臏刑以後得名。齊國人,曾與龐涓一起從鬼谷子學兵法。後龐涓擔任魏國大將,忌孫之才,把孫臏騙到魏國,處以臏刑。孫臏後被齊威王任爲軍師,著有《孫臏兵法》。 不韋遷蜀,世傳《呂覽》:不韋即呂不韋,戰國末年的大商人。秦莊襄王時,被任爲相國,封文信侯。始皇即位,稱呂不韋爲“尚父”。他曾命門下的賓客編撰了《呂氏春秋》(又稱《呂覽》)一書。秦始皇親政後,被免去相國職務,趕出都城,又令遷蜀,憂懼自殺。 韓非囚秦,《說難》、《孤憤》:韓非是戰國末期法家的代表,出身韓國貴族。爲李斯所讒,在獄中自殺。《說難》、《孤憤》是《韓非子》中的兩篇。 《詩》三百篇:今本《詩經》共三百零五篇,這裏是指約數。 陶唐:即唐堯。堯最初住在陶丘(今山東定陶縣南),後又遷往唐(今河北唐縣),故稱陶唐氏。《史記》列爲五帝之一。 至於麟止:漢武帝元狩元年(前122),獵獲白麟一隻,《史記》記事即止於此年。魯哀公十四年(前481),亦曾獵獲麒麟,孔子聽說後,停止了《春秋》的寫作,後人稱之爲“絕筆於獲麟”。《史記》寫到捕獲白麟爲止,是有意仿效孔子作《春秋》的意思。 黃帝:傳說中中原各族的共同祖先,姬姓,號軒轅氏、有熊氏。《史記》首篇即《五帝本紀》,黃帝爲五帝之首,故云。

《太史公自序》是西漢史學家司馬遷創作的一篇文言文,收錄於《史記》中。是《史記》的最後一篇,是《史記》的自序,也是司馬遷的自傳,人們常稱之爲司馬遷自作之列傳。不僅一部《史記》總括於此,而且司馬遷一生本末也備見於此。文章氣勢浩瀚,宏偉深厚,是研究司馬遷及其《史記》的重要資料。

賞析

太史公從師唐都學習天文,從師楊何學習《易經》,從師黃子學習道家理論。太史公在建元至元封年間做官,他憂慮學者不能通曉各學派的要義而所學悖謬,於是論述陰陽、儒、墨、名、法和道德六家的要旨說: 《周易·繫辭傳》說:“天下人追求相同,而具體謀慮卻多種多樣;達到的目的相同,而採取的途徑卻不一樣。”陰陽家、儒家、墨家、名家、法家和道家都是致力於如何達到太平治世的學派,只是他們所遵循依從的學說不是一個路子,有的顯明,有的不顯明罷了。我曾經在私下裏研究過陰陽之術,發現它注重吉凶禍福的預兆,禁忌避諱很多,使人受到束縛並多有所畏懼,但陰陽家關於一年四季運行順序的道理,是不可丟棄的。儒家學說廣博但殊少抓住要領,花費了氣力卻很少功效,因此該學派的主張難以完全遵從;然而它所序列君臣父子之禮,夫婦長幼之別則是不可改變的。墨家儉嗇而難以依遵,因此該派的主張不能全部遵循,但它關於強本節用的主張,則是不可廢棄的。法家主張嚴刑峻法卻刻薄寡恩,但它辨正君臣上下名分的主張,則是不可更改的。名家使人受約束而容易失去真實性;但它辯正名與實的關係,則是不能不認真察考的。道家使人精神專一,行動合乎無形之“道”,使萬物豐足。道家之術是依據陰陽家關於四時運行順序之說,吸收儒墨兩家之長,撮取名、法兩家之精要,隨着時勢的發展而發展,順應事物的變化,樹立良好風俗,應用於人事,無不適宜,意旨簡約扼要而容易掌握,用力少而功效多。儒家則不是這樣。他們認爲君主是天下人的表率,君主倡導,臣下應和,君主先行,臣下隨從。這樣一來,君主勞累而臣下卻得安逸。至於大道的要旨,是捨棄剛強與貪慾,去掉聰明智慧,將這些放置一邊而用智術治理天下。精神過度使用就會衰竭,身體過度勞累就會疲憊,身體和精神受到擾亂,不得安寧,卻想要與天地共長久,則是從未聽說過的事。 陰陽家認爲四時、八位、十二度和二十四節氣各有一套宜、忌規定,順應它就會昌盛,違背它不死則亡。這未必是對的,所以說陰陽家“使人受束縛而多所畏懼”。春生、夏長、秋收、冬藏,這是自然界的重要規律,不順應它就無法制定天下綱紀,所以說“四時的運行是不能捨棄的”。 儒家以《詩》、《書》、《易》、《禮》、《春秋》、《樂》等《六藝》爲法式,而《六藝》的本文和釋傳以千萬計,幾代相繼不能弄通其學問,有生之年不能窮究其禮儀,所以說儒家“學說廣博但殊少抓住要領,花費了力氣卻很少功效”。至於序列君臣父子之禮,夫婦長幼之別,即使百家之說也是不能改變它的。 墨家也崇尚堯舜之道,談論他們的品德行爲說:“堂口三尺高,堂下土階只有三層,用茅草搭蓋屋頂而不加修剪,用櫟木做椽子而不經刮削。用陶簋吃飯,用陶鉶喝湯,吃的是糙米粗飯和藜藿做的野菜羹。夏天穿葛布衣,冬天穿鹿皮裘”。墨家爲死者送葬只做一副厚僅三寸的桐木棺材,送葬者慟哭而不能盡訴其哀痛。教民喪禮,必須以此爲萬民的統一標準。假使天下都照此法去做。那貴賤尊卑就沒有區別了。世代不同,時勢變化,人們所做的事業不一定相同,所以說墨家“儉嗇而難以遵從。”墨家學說的要旨強本節用,則是人人豐足,家家富裕之道。這是墨子學說的長處,即使百家學說也是不能廢棄它的。 法家不區別親疏遠近,不區分貴賤尊卑,一律依據法令來決斷,那麼親親屬、尊長上的恩愛關係就斷絕了。這些可作爲一時之計來施行,卻不可長用,所以說法家“嚴酷而刻薄寡恩”。至於說到法家使君主尊貴,使臣下卑下,使上下名分、職分明確,不得相互逾越的主張,即使百家之說也是不能更改的。 名家刻細煩瑣,糾纏不清,使人不能反求其意,一切決取於概念名稱卻失棄了一般常理,所以說它“使人受約束而容易喪失真實性”。至於循名責實,要求名稱與實際進行比較驗證,這是不可不予以認真考察的。 道家講“無爲”,又說“無不爲”,其實際主張容易施行,其文辭則幽深微妙,難以明白通曉。其學說以虛無爲理論基礎,以順應自然爲實用原則。道家認爲事物沒有既成不變之勢,沒有常存不變之形,所以能夠探求萬物的情理。不做超越物情的事,也不做落後物情的事,所以能夠成爲萬物的主宰。有法而不任法以爲法,要順應時勢以成其業;有度而不恃度以爲度,要根據萬物之形各成其度而與之相合。所以說“聖人的思想和業績之所以不可磨滅,就在於能夠順應時勢的變化。虛無是道的永恆規律,順天應人是國君治國理民的綱要”。羣臣一齊來到面前,君主應讓他們各自明確自己的職分。其實際情況符合其言論名聲者,叫做“端”;實際情況不符合其言論聲名者,叫做“窾”。不聽信“窾言”即空話,奸邪就不會產生,賢與不肖自然分清,黑白也就分明。問題在於想不想運用,只要肯運用,什麼事辦不成呢。這樣纔會合乎大道,一派混混冥冥的境界。光輝照耀天下,重又返歸於無名。大凡人活着是因爲有精神,而精神又寄託於形體。精神過度使用就會衰竭,形體過度勞累就會疲憊,形、神分離就會死亡。死去的人不能復生,神、形分離便不能重新結合在一起,所以聖人重視這個問題。由此看來,精神是人生命的根本,形體是生命的依託。不先安定自己的精神和身體,卻侈談“我有辦法治理天下”,憑藉的又是什麼呢?
司馬遷

司馬遷

司馬遷,字子長,西漢夏陽(今陝西韓城,一說山西河津)人,中國古代偉大的史學家、文學家,被後人尊爲“史聖”。他最大的貢獻是創作了中國第一部紀傳體通史《史記》(原名《太史公書》)。《史記》記載了從上古傳說中的黃帝時期,到漢武帝元狩元年,長達3000多年的歷史。司馬遷以其“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史識完成的史學鉅著《史記》,是“二十五史”之首,被魯迅譽爲“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 ► 142篇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