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習錄 · 卷中 · 答顧東橋書 · 五

來書雲:“所釋《大學》古本,謂致其本體之知,此固孟子盡心之旨,朱子亦以虛靈知覺爲此心之量。然‘盡心’由於‘知性’,‘致知’在於‘格物’。” “盡心由於知性,致知在於格物”,此語然矣。然而推本吾子之意,則其所以爲是語者,尚有未明也。朱子以“盡心、知性、知天”爲“格物、致知”,以“存心、養性、事天”爲“誠意、正心、修身”,以“夭壽不二,修身以俟”爲“知至仁盡,聖人之事”。若鄙人之見,則與朱子正相反矣。夫“盡心、知性、知天”者,生知安行,聖人之事也;“存心、養性、事天”者,學知利行,賢人之事也;“夭壽不二,修身以俟”者,困知勉行,學者之事也。豈可專以“盡心、知性”爲知,“存心、養性”爲行乎?吾子驟聞此言,必又以爲大駭矣。然其間實無可疑者,一爲吾子言之。 夫心之體,性也;性之原,天也。能盡其心,是能盡其性矣。《中庸》雲:“惟天下至誠爲能盡其性。”又云:“知天地之化育,質諸鬼神而無疑,知天也。”此惟聖人而後能然。故曰:此生知、安行,聖人之事也。 存其心者,未能盡其心者也,故須加存之之功。必存之既久,不待於存而自無不存,然後可以進而言盡。蓋“知天”之“知”,如“知州”“知縣”之“知”,知州則一州之事皆己事也,知縣則一縣之事皆己事也,是與天爲一者也。“事天”則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猶與天爲二也。天之所以命於我者,心也,性也,吾但存之而不敢失,養之而不敢害,如“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歸之”者也。故曰:此學知、利行,賢人之事也。 至於“夭壽不二”,則與存其心者又有間矣。存其心者雖未能盡其心,固己一心於爲善,時有不存則存之而已。今使之“夭壽不二”,是猶以夭壽二其心者也。猶以夭壽二其心,是其爲善之心猶未能一也。存之尚有所未可,而何盡之可云乎?今且使之不以夭壽二其爲善之心。若曰死生夭壽皆有定命,吾但一心於爲善,修吾之身以俟天命而已,是其平日尚未知有天命也。“事天”雖與天爲二,然己真知天命之所在,但惟恭敬奉承之而已耳。若“俟之”雲者,則尚未能真知天命之所在,猶有所俟者也,故曰“所以立命”。立者“創立”之“立”,如“立德”“立言”“立功”“立名”之類。凡言“立”者,皆是昔未嘗有而今始建立之謂,孔子所謂“不知命,無以爲君子”者也。故曰:“此困知、勉行,學者之事也。” 今以“盡心、知性、知天”爲“格物、致知”,使初學之士尚未能不二其心者,而遽責之以聖人生知、安行之事,如捕風捉影,茫然莫知所措其心,幾何而不至於“率天下而路”也?今世致知格物之弊,亦居然可見矣。吾子所謂“務外遺內,博而寡要”者,無乃亦是過歟?此學問最緊要處,於此而差,將無往而不差矣。此鄙人之所以冒天下之非笑,忘其身之陷於罪戮,呶呶其言,其不容己者也。
拼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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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文

來信說:“先生所註釋的《大學》舊本中認爲‘致知’乃‘致其本體之知’,這固然與孟子‘盡心’的宗旨一致,但朱熹也用虛靈知覺來指人心的全體。而他認爲,盡心由於知性,致知在於格物。” “盡心由於知性,致知在於格物”,這話是對的。不過我仔細推究你的意思,你之所以這般說話是因爲還未理解我所說的致知。朱熹認爲“盡心、知性、知天”就是“格物、致知”,以爲“存心、養性、事天”就是誠意、正心、修身,認爲“夭壽不二,修身以俟”就是知的最高境界,仁的頂點,是聖人才能做的事。我的觀點與朱熹先生正好相反。“盡心、知性、知天”,天生就知道,生來就能實踐,這是聖人;“存心、養性、事天”,能學而知之利而行之,這是賢人;“夭壽不二,修身以俟”,困知勉行,學者之事是學者。豈可把“盡心知性”當做是知,把“存心養性”當做是行呢?你驟聞此言,必然會大吃一驚了。然而確實沒有可以懷疑的,下面我一一爲你解釋清楚。 心的本體是性;性的本源是天。能盡其心,就是盡本性。《中庸》中說:“惟天下至誠爲能盡其性。”又說:“知天地之化育,質諸鬼神而無疑,知天也。”這些只有聖人才能做到。所以我說,生而知之、安而行之是聖人才能做到的事情。 存養心性,是因爲還不能充分發揮心性,所以,必須加上個存養的功夫。心性存養的時間久了,其後就是不再需要刻意存養,之後可以進而說盡心了。“知天”中的“知”,一如“知州”“知府”中的“知”一樣,知州,那麼,一個州的事情都是自己的事,知縣,那麼,一個縣的事情都是自己的事,“知天”就是自心與天合爲一體。“事天”就像子女侍奉父親,大臣輔佐君王,還沒有和天合爲一體。天給予我的,是心,是性,我只能小心保存而不敢忘,存養而不加以損害,一如“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歸之”一樣。所以我說,學知利行,是賢人的事情。 至於夭壽不二,則與存養本心的人又有不同了。存養本心的人,雖一時未能儘自己的心性,但已經是一心爲善了,有時失去了本心在所難免,只要加以存養就行了。現今要求人不論夭壽始終如一,這依然是將夭壽一分爲二。用夭壽把心分爲二,是爲善的心還不能夠專一。存養尚且有些不可能,何談盡心呢?當下最緊要的是不要以夭壽無常來動搖爲善的心。就好比說生死夭壽都是天命,個人能做的是一心向善,修養自己的身性等待天命的降臨,這是因爲普通人還不知道有天命的存在。“事天”雖然未曾與天合二爲一,然而至少表明已經知道天命的存在了,只是恭恭敬敬地順應它罷了。如那些等待天命降臨的人,就是還不能真正知道天命之所在,還在等待,所以,孟子說:“這就是安身立命。”“立”就是“創立”的“立”,譬如“立德”“立言”“立功”“立名”。大凡說“立”的,都是以前未曾有過,這纔會在今天被創立,這也就是孔子所說的“不知命,無以爲君子”。所以說:“困知勉行,學者之事也。” 如今將“盡心、知性、知天”作爲“格物、致知”,就會使初學者還不能做到一心一意時,就指責他達不到像聖人那樣生而知之、安而行之的境界,簡直是捕風捉影,讓人茫然不知所措,如何避免“率天下而路”?現在格物致知的弊端已經顯而易見。你所說的“重視外在知識而忽略內在修養,雖知識廣博卻不得要領”,難道不也是這種過失嗎?這是做學問最關鍵的地方,在這兒弄錯了,將會時時處處出差錯。這也是我之所以敢冒天下之非議,或被當做笑柄,或陷於衆口齊伐之境地,還要喋喋不休的原因。

注釋

困知勉行,出自《中庸》第二十章:“或生而知之;或學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強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
王守仁

王守仁

明浙江餘姚人,初名雲,字伯安,別號陽明子。十五歲訪客居庸、山海間,縱觀山川形勝。好言兵,善射。弘治十二年進士。授刑部主事。正德初,忤劉瑾,廷杖,謫貴州龍場驛丞。瑾誅,任廬陵知縣。十一年,累擢右僉都御史、巡撫南贛。鎮壓大帽山、浰頭、橫水等處山寨凡八十四處民變,設崇義、和平兩縣。十四年,平寧王朱宸濠之亂。世宗時封新建伯。嘉靖六年總督兩廣兼巡撫,鎮壓斷藤峽瑤民八寨。先後用兵,皆成功迅速。以病乞歸,行至南安而卒。其學以致良知爲主,謂格物致知,當自求諸心,不當求諸物。弟子極衆,世稱姚江學派。以曾築室陽明洞中,學者稱陽明先生。文章博大昌達,初刻意爲詞章,後不復措意工拙,而行墨間自有俊爽之氣。有《王文成公全書》。 ► 928篇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