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溫處士赴河陽軍序
伯樂一過冀北之野,而馬群遂空。夫冀北馬多天下。伯樂雖善知馬,安能空其郡邪?解之者曰:“吾所謂空,非無馬也,無良馬也。伯樂知馬,遇其良,輒取之,群無畱良焉。苟無良,雖謂無馬,不爲虛語矣。”
東都,固士大夫之冀北也。恃才能深藏而不市者,洛之北涯曰石生,其南涯曰温生。大夫烏公,以鈇鉞鎮河陽之三月,以石生爲才,以禮爲羅,羅而致之幕下。未數月也,以温生爲才,於是以石生爲媒,以禮爲羅,又羅而致之幕下。東都雖信多才士,朝取一人焉,拔其尤;暮取一人焉,拔其尤。自居守河南尹,以及百司之執事,與吾輩二縣之大夫,政有所不通,事有所可疑,奚所咨而處焉?士大夫之去位而巷處者,誰與嬉遊?小子後生,於何考德而問業焉?縉紳之東西行過是都者,無所禮於其廬。若是而稱曰:“大夫烏公一鎮河陽,而東都處士之廬無人焉。”豈不可也?
夫南面而聽天下,其所託重而恃力者,惟相與將耳。相爲天子得人於朝廷,將爲天子得文武士於幕下,求內外無治,不可得也。愈縻於茲,不能自引去,資二生以待老。今皆爲有力者奪之,其何能無介然於懷邪?生旣至,拜公於軍門,其爲吾以前所稱,爲天下賀;以後所稱,爲吾致私怨於盡取也。畱守相公首爲四韻詩歌其事,愈因推其意而序之。
拼音
所属合集
譯文
伯樂一走過冀北的郊野,馬群就空了。那冀北的馬在天下是最多的,伯樂雖然擅於相馬,又怎麽能够使馬群爲之一空呢?解釋的人説:“我所説的空,不是沒有馬,是沒有好馬。伯樂識馬,遇到好馬就把它挑了去,馬群中沒有畱下好馬了。假如沒有好馬了。即使説沒有馬,也不是虛夸的話。”
東都洛陽,本來是士大夫的冀北,懷有才能,深深隱居而不願爲官換取俸祿的人,洛水北岸的叫石生,洛水南岸的叫温生。大夫烏公,憑著天子賜給的斧月鎮守河陽的第三箇月,認爲石生是人才,以禮爲工具,將他羅致到幕府之下。沒有幾箇月的工夫,又認爲温生是人才,於是讓石生作介紹人,以禮爲工具,又將温生羅致到幕府之下。縱然東都确實有很多才能出眾的人,早晨挑走一人,選拔其中最優秀的,晚上挑走一人,選拔其中最優秀的,那麽從東都畱守,河南府尹,到各部門的主管官員,以及我們兩縣的大夫,政事有不順利之處,事情有疑惑不解之處,又到哪裏去咨詢從而妥善處理呢?士大夫辭去官位而閑居里巷的人,同誰去交遊呢?年輕的後輩,到哪裏去考察道德,詢問學業呢?東西往來,經過東都的官員,也不能在他們的居處以禮儀拜訪他們了。人們以這樣的情況而稱贊説:“大夫烏公一鎮守河陽,東部處士的茅廬中竟沒有人了!”難道不可以嗎?
天子治理天下,他所託重和依靠的人,衹是宰相和將軍罷了。宰相在朝廷爲天子求賢人,將軍在幕府爲天子求得謀士和武將,這樣,設想內外得不到治理,是不可能的了。我羈畱此地,不能自己退而離去,想靠石生,温生的幫助直到告老歸去。現在他們都被有權力的人奪去了,我怎麽能不耿耿於懷呢?温生到了那裏之後,在軍門拜見烏公時,請以我前面説的關於宰相將軍選拔人才的話,替天下道賀;請把我後面説的關於把我對他選盡東都賢人的私怨告訴他。
注釋
伯樂:傳説是春秋中期秦穆公時人,以善相馬著稱。
冀:冀州的北部,今河北、山西一帶地方,相傳冀州出産良馬。
東都:指洛陽。唐代首都長安,以洛陽爲東都。
洛:洛河。
石生:名洪,字潔川,洛陽人。
温生:即温造,字簡輿,曾隱居王屋山及洛陽,後官至禮部尙書。
烏公:烏重胤,元和五年(公元810年)任河陽軍節度使、御史大夫。參閲前選《送石處士序》。
鈇鉞(fū yuè):同“斧鉞”,本是古代的兩種兵器,後成爲刑罰、殺戮之權的標志。此處指節度使的身份。
羅:羅網,此處用來比喩招聘賢士的手段。
幕下:即幕府中。軍隊出征,施用帳幕,爲此古代將帥的官署叫“幕府”。
媒:中介。
尤:特異的、突出的。
河南尹:河南府的長官。
百司之執事:婉指百官。司,官署。
二縣:指東都城下的洛陽縣,河南縣,當時韓愈任河南縣令,所以稱“吾輩二縣之大夫”。
縉紳(jìn shēn):也作“捂紳”。古代官員插笏於紳帶間,此處指官員。
禮:此處指謁見,拜訪。
南面:此處指皇帝。古代以坐北朝南爲尊位,故皇帝見群臣時面向南而坐。
縻(mí):繫住,這裏指束縛,羈畱。
引去:引退,辭去。
介然:耿耿於心。
後所稱:指石生,温生被選走,使河南人才空虛。
畱守相公:當指東都畱守鄭餘慶。相公,指宰相。
四韻:舊體詩一般爲隔句押韻,四韻爲八句。
序
《送温處士赴河陽軍序》由唐宋八大家之一的韓愈所寫的一篇序文,該文與《送石處士序》爲姐妹篇,主要贊揚了温處士出眾的才能和烏大夫善於識人、用人的德才,表達了爲朝廷得到人才而欣慰以及自己失友的惋惜心情。
賞析
文章從取士立論。開頭一段以喩起,開筆奇突。由於説的是對事物的識別問題,所以再三從主從關係上強調伯樂對於千里馬之極端重要。這裏“馬群遂空”的“空”是文章的關節,統攝全文,直貫篇末。無論高度贊揚烏重胤,還是激賞温造,都是從這箇“空”字生發開去。冀北是天下産馬最多的地方,伯樂即使善於識馬,也不能説使那裏的馬群都空了。如果“馬”的槪念是一半的馬,“空”字就説不通了,但是伯樂善於相馬的著眼點,在於選擇良馬。“吾所謂空,非無馬也,無良馬也。”經過對“馬”這一槪念的補充解釋,“空”的疑難就迎刃而解了。文章的警策,一開始就在立論的回瀾曲波上顯示出來。
第二段緊扣上段的比喩順勢而下。東都洛陽,人才薈萃,這是士大夫的冀北。“恃才能深藏而不市者”,洛水南北有石、温二生。“市”字用得甚妙,扣“馬”甚緊,那麽誰是識人的伯樂。那就是烏重胤。他在短短的時間內就把石、温二生羅致在幕下。所謂“伯樂知馬,遇其良,輒取之”是也。可在作者的主觀感受裏,這幾箇月的時間距離,一下變成了朝暮之間的事。而排比句法的重複和短促節奏,更使人有緊迫之感。烏重胤求賢若渴,取之唯恐不盡;而地方上人才缺乏,又不能不使人爲之擔心。所以緊接著發出一連串的問題。這一連串的問題,愈是寫得言之有理,持之有故,就愈能映襯温、石二人才能的出眾。由於做足了文章,水到渠成,所以“東都處士之廬無人”這一斷語也就如前段冀北馬遂空一樣爲人所首肯。
文章的中心旣然在於烏公之取士,所以第三段又推開一步,進而闡明了求治與得人的密切關係。烏重胤之唯賢是舉,正是爲國求治。如此頌美,就顯得堂堂正正,無阿好諂諛之嫌。文章寫到這裏,似乎已經神完氣足,但是餘波回蕩,在頌美過後緊接著又以怨詞出之,抱怨石、温二人被有力者奪取,不能不耿耿於懷。從字面上看,似乎有“頌”有“怨”,但實際上這衹是虛託之筆、映襯之法。怨是假怨,頌是眞頌。因爲“隱”與“仕”乃是完全不同的兩箇槪念。“恃才能深藏而不市”,根本不能與在節度使哪裏運籌帷幄相提幷論。説到底,還是“爲天下賀”;至於“私怨”,那衹是怨他“盡取”而已,蓋亦以怨爲頌者也。
結尾補充説明:東都畱守鄭餘慶賦詩歌頌這件事,因而寫了這篇文章,收束到題目上的“序”字。

韓愈
韓愈,字退之,唐代文學家、哲學家、思想家,河陽(今河南省孟州市)人,漢族,郡望河北昌黎,世稱韓昌黎。晚年任吏部侍郎,又稱韓吏部。是唐代古文運動的倡導者。諡號“文”,又稱韓文公。後人尊稱他爲“唐宋八大家”之首,與柳宗元並稱“韓柳”,有“文章鉅公”和“百代文宗”之名。曾積極參加討伐淮西叛藩吳元濟的戰爭,任裴度的行軍司馬。思想上,韓愈崇奉儒學,力排佛老。著有《韓昌黎集》四十卷,《外集》十卷,《師說》等等。他提出的文道合一、氣盛言宜、務去陳言、文從字順等散文的寫作理論,對後人很有指導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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