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賦
若知牛乎?牛之爲物,魁形巨首。垂耳抱角,毛革疏厚。牟然而鳴,黃鐘滿膽。抵觸隆曦,日耕百畝。往來修直,植乃禾黍。自種自斂,服箱以走。輸入官倉,己不適口。富窮飽飢,功用不有。陷泥蹶塊,常在草野。人不慚愧,利滿天下。皮角見用,肩尻莫保。或穿緘滕,或實俎豆。由是觀之,物無逾者。
不如羸驢,服逐駑馬。曲意隨勢,不擇處所。不耕不駕,藿菽自與。騰踏康莊,出入輕舉。喜則齊鼻,怒則奮躑。當道長鳴,聞者驚闢。善識門戶,終身不惕。
牛雖有功,於己何益!命有好醜,非若能力。慎勿怨尤,以受多福。
拼音
譯文
你瞭解牛嗎?牛是這樣一種動物,它身軀魁梧,頭顱巨大,它兩耳直豎,兩角彎曲,毛疏皮厚。它哞哞地叫吼,聲音震盪在喉頭,像黃鐘一樣低沉渾厚。它冒着烈日酷暑,每天要耕種近百畝的田土。它一來一去,翻出的壟溝又長又直,使你們能栽下禾苗、種上玉蜀黍。它不但要參加耕種,參加收穫,還要拉着大車跑。它把一車車糧食送到官倉,自己吃得卻不好。它使窮困的人富裕起來,使飢餓的人肚子裝飽,自己卻不要半點酬勞。它經常忙碌在荒涼的原野,有時陷入泥淖,有時在地上跌倒。人們不爲它的這種精神而自感慚愧,它的好處卻佈滿天下。它的皮角被人用掉,全身骨肉都不能自保,有的破開做皮繩,有的裝進俎豆作祭品。由此看來,沒有別的東西能比牛的用處更大了。
牛不像瘦驢,老是跟着劣馬的屁股跑。它們挖空心思,趨炎附勢,隨便什麼地方都可以依附投靠。既不耕地又不駕車,卻自有好飼料任意吃。它們在康莊大道上奔跑兜圈,進進出出自在隨便。高興時鼻挨鼻有多親密,惱怒時尥蹶子使勁蹬蹄。站在大路上昂首嘶叫,聽的人嚇得紛紛躲避。善於鑽營,投靠豪門貴胄之家,一輩子都不用擔驚受怕。
牛雖然對人們有功勞,對自己卻有什麼好處?命運有好有壞,並不是你的能力可以改變。千萬不要怨天尤人啊,等待承受老天的賜福吧!
注釋
若:你。
魁形:體形魁偉。
巨首:巨大的頭。
垂:直,直豎。
抱角:兩角相對彎曲。
毛革疏厚:毛稀疏而皮較厚。
黃鐘,古代樂調,音調渾厚而低沉。
抵觸:冒着,頂着。
修:長。
植:種植。
乃:那。
禾黍:泛指農作物。
自:指牛自己,無它畜相助。
服:“負”的假借宇,向前拉的意思。
箱:車箱。服箱,拉着車箱。
輸:運輸。
己:自己,指牛。
適:滿足。不適口,吃不到好的。
功用:功勞。
不有:不自己佔有。
陷泥:陷入爛泥中。
草野:野外。
“人不慚愧,利滿天下”:人們不爲它這種精神而自感慚愧,牛給人帶來的好處卻遍佈天下。
見用:被用。
肩:指前腿以上部分。
尻(kāo):屁股。肩尻:指全身骨肉。
莫保:不能保全。
穿:指用針縫。
實:充實。
俎(zǔ):古代祭祀時盛祭品的器皿。
逾:超過。
羸(léi):瘦弱。
服:習慣。
逐:跟隨,追逐。
駑(nú)馬:劣馬,行動遲鈍的馬。
曲意:用盡心機的意思。
藿(huò):豆葉。
菽(shū):藿菽,上等飼料,這裏指糧草。
自與:自能得到。
騰踏:奔跑。
奮躑:跳起用後退向後踢。
驚闢:因吃驚害怕而躲避。
怨尤:埋怨,不滿。
序
《牛賦》是唐朝詩人柳宗元創作的一篇賦。作者將寓言手法用到賦中,謳歌理想,鍼砭世俗。通過牛與驢的生活、姿態、貢獻的對比,表達自己高潔傲岸,不與小人同流的志趣。結尾運用反語,發泄對世道不公的憤慨。
賞析
第一段,作者以牛自喻,謂牛有耕墾之勞,利滿天下,無可逾者。既以牛爲描寫對象,雖是小篇賦,也仍然按照賦體鋪陳其事的表現方法,極寫牛的各個方面,第一,先繪其形:“牛之爲物,魁形巨首。垂耳抱角,毛革疏厚。”僅此十六字,便使牛在形體上塑造了力大、憨厚、耐勞的形象。再摹其聲:“牟然而鳴,黃鐘滿脰。”這是說:牛哞哞地發出叫聲,脖子裏震盪着渾厚的低音。寫聲音之沉實,正與其形體相諧和。第二,寫耕墾之勞:“抵觸隆曦······己不適口。”耕、種、收、運,無所不事,真是澤披於人。再進而寫勞作之苦。“富窮飽飢,功用不有。陷泥蹶塊,常在草野。”使窮的人富了,餓的人飽了。而功勞卻沒有,有時陷進泥中,有時倒在地上,艱辛地出沒在寂寥的原野。以上是表現牛能生盡其勞。第三,寫死盡其用:“人不慚愧,利滿天下。皮角見用,肩尻莫保。或穿緘滕,或食俎豆。”這是說:面對牛的獻身精神,人們不會爲此感到慚愧,但它帶來的好處卻使天下獲利,即使牛死去以後,皮角和骨肉,還被劈成皮繩或充當了祭品。行文至此,自然得出結論:“由是觀之,物無逾者。”牛的形象刻畫也遂告完成。說此段是作者以牛自喻,其內涵正是表明:柳宗元及其革新派的同道們,就像這裏描述的牛一樣,孜孜矻矻,爲天下做了許多好事,卻得不到好報。
第二段在緊承“無可逾者”之後以“不如”二字相接。不僅表達了作者的不平之氣,更爲寫羸驢,喻小人,奠定了諷刺墓調。這裏完全用對立的方式與上文進行對照描述:羸驢只知習慣於追隨那些跑不快的劣馬;想方設法趨炎附勢,到處投靠,不耕地不駕車,卻吃最合口的飼料;可以在平坦的大道恣意踐踏,進進出出。非常隨便;高興時就與同類用鼻子互噢,惱怒時則用力蹬蹄;在大路上一聲長叫,聽到的人只好驚恐地躲避;靠着善於鑽營,一輩子都不用擔驚受怕。文章就是這樣藉着對羸驢的描述,痛快淋漓地畫出那些不勞無功、無益於世,又依傍權貴飛揚跋扈小人們的醜態。
第三段,抒發感概,渲泄激憤。雖然處於封建時代的柳宗元難免有“命有好醜,非若能力”的宿命思想並以“慎勿怨尤,以受多福”的幻想來安慰自己。但這僅是表面現象。統觀全文主旨,聯繫作者遭貶後的表現,實質上這恰恰是一種曲折的發泄。怨後而說勿怨,乃是更深的怨恨;更何況段首一句反詰,正說明了積怨難平。
這篇小賦、以樸實無華的筆墨譏切時弊,抨擊不合理的社會現象。它在藝術上最突出的特點,是在描述中成功地運用對襯手法。此篇把牛與羸驢放在一起比較,緊緊抓住有利於天下還是無益於世這一尺度,在層層鮮明的對照描述中牛和羸驢各自的特徵得到充分顯現,同時,文章讚頌什麼、鞭答什麼,也一目瞭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