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庵夢憶 · 卷四 · 張氏聲伎

· 張岱
謝太傅不畜聲伎,曰:“畏解,故不畜。”王右軍曰:“老年賴絲竹陶寫,恆恐兒輩覺。”曰“解”,曰“覺”,古人用字深確。蓋聲音之道入人最微,一解則自不能已,一覺則自不能禁也。我家聲伎,前世無之,自大父於萬曆年間與範長白、鄒愚公、黃貞父、包涵所諸先生講究此道,遂破天荒爲之。有“可餐班”,以張彩、王可餐、何閏、張福壽名;次則“武陵班”,以何韻士、傅吉甫、夏清之名;再次則“梯仙班”,以高眉生、李岕生、馬藍生名;再次則“吳郡班”,以王畹生、夏汝開、楊嘯生名;再次則“蘇小小班”,以馬小卿、潘小妃名;再次則平子“茂苑班”,以李含香、顧岕竹、應楚煙、楊騄駬名。主人解事日精一日,而傒童技藝亦愈出愈奇。餘歷年半百,小傒自小而老、老而復小、小而復老者,凡五易之。 無論“可餐”、“武陵”諸人,如三代法物,不可復見;“梯仙”、“吳郡”間有存者,皆爲佝僂老人;而“蘇小小班”亦強半化爲異物矣;“茂苑班”則吾弟先去,而諸人再易其主。 余則婆娑一老,以碧眼波斯,尚能別其妍醜。山中人至海上歸,種種海錯皆在其眼,請共舐之。
拼音

所属合集

#陶庵夢憶
(以下内容由 AI 生成,仅供参考。)

註釋

  1. 畜(xù):養。
  2. 聲伎:指家中蓄養的歌女、樂伎等演藝人員。
  3. :陶醉、沉迷。
  4. 陶寫:陶冶性情,抒發情懷。
  5. 傒童:家僮,這裏指家中蓄養的年輕從事演藝的僮僕。
  6. 三代法物:三代指夏、商、周。法物是古代帝王用於祭祀、朝會等大典的器物,這裏比喻非常珍貴、不可多得的事物。
  7. 佝僂(gōu lóu):脊背彎曲。
  8. 異物:死亡的委婉說法。
  9. 婆娑:形容舞姿曼妙,這裏意爲衰老、遲暮。
  10. 碧眼波斯:指眼睛碧綠的波斯人,這裏說自己像博識的波斯人一樣能辨別事物好壞。
  11. 海錯:指各種海味。
  12. 舐(shì):舔,此處「共舐之」意思是一起品味欣賞。

翻譯

謝太傅不蓄養家伎,他說:「怕沉迷其中,所以不養。」王右軍說:「年老了依靠音樂陶冶性情、抒發情懷,還常常怕子侄輩發覺。」一個說「解」,一個說「覺」,古人用字真是深刻準確。大概聲音的道理潛移默化地影響人最爲細微,一旦沉醉其中就自己無法停止,一旦察覺到其中美妙就自己難以抑制。我家以前沒有蓄養家伎,從祖父在萬曆年間與範長白、鄒愚公、黃貞父、包涵所諸位先生研究探討這方面的事,於是破天荒地開始蓄養家伎。有「可餐班」,用張彩、王可餐、何閏、張福壽等命名;其次是「武陵班」,用何韻士、傅吉甫、夏清等命名;再其次是「梯仙班」,用高眉生、李岕(jiè)生、馬藍生命名;又再其次是「吳郡班」,用王畹生、夏汝開、楊嘯生命名;接着是「蘇小小班」,用馬小卿、潘小妃命名;最後是平子的「茂苑班」,用李含香、顧岕竹、應楚煙、楊騄駬(lù ěr) 命名。主人對演藝這方面的瞭解一天比一天精湛,而僮僕們的技藝也越發新奇巧妙。我年紀已經過半百,這些小僮僕們從小變老、老了之後又有新人替換、新人又變老,前後總共換了五次。 不用說「可餐班」「武陵班」這些班中的人,就如同夏、商、週三代珍貴的器物,不可能再見到了;「梯仙班」「吳郡班」當中偶爾還有活着的,可都已經是脊背彎曲的老人了;「蘇小小班」中的人也大多離世;「茂苑班」則是我弟弟先去世,而那些藝人也換了主人。 我如今已是衰老遲暮的老人,就像能分辨古玩優劣的碧眼波斯人一樣,如今還能分辨出這些家伎技藝的美醜。山裏人從海邊回來,各種各樣的海味都映入他們眼中,讓我們一同品嚐欣賞吧。

賞析

這篇散文通過寫張氏家族蓄養家伎的歷程,展現了家族在這方面的變遷。文章開篇以謝太傅和王右軍關於蓄養家伎的不同言論引出話題,爲後文家族蓄養家伎的敘述埋下伏筆。接着詳細列舉張家各個名號的家伎班,體現出家族對演藝事業的熱愛與投入,側面反映當時的社會文化生活風貌。文中描述隨着時間推移,曾經的家伎們或離世、或衰老、或易主,充滿對時光流逝、人事變遷的感慨。作者以自己雖年邁但仍能辨別優劣來結尾,既有對往昔繁盛的追憶,又彷彿在與讀者分享一段珍貴記憶,情感細膩而深沉。整體語言質樸,在字裏行間流露出對家族歷史和昔日文化生活的懷念之情 。

張岱

張岱

張岱,又名維城,字宗子,又字石公,號陶庵、天孫,別號蝶庵居士,晚號六休居士,漢族,山陰(今浙江紹興)人。寓居杭州。出生仕宦世家,少爲富貴公子,精於茶藝鑑賞,明亡後不仕,入山著書以終。張岱爲明末清初文學家、史學家,其最擅長散文,著有《琅嬛文集》《陶庵夢憶》《西湖夢尋》《三不朽圖贊》《夜航船》等絕代文學名著。 ► 227篇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