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呂〕粉蝶兒 · 西湖十景
描不上小扇輕羅,你便是真蓬萊賽他不過。雖然是比不的百二山河,一壁廂嵌平堤,連綠野,端的有亭臺百座。暗想東坡,逋仙詩有誰酬和?
〔好事近南〕漫說鳳凰坡[1],怎比繁華江左[2]!無窮千古,真個是勝蹟極多。煙籠霧鎖,繞六橋[3]翠障如螺座。青靄靄山抹柔藍,碧澄澄水泛金波。
〔石榴花北〕我則見採蓮人和採蓮歌,端的是勝景勝其他。則他那遠峯倒影蘸清波,晴嵐翠鎖,怪石嵯峨。我則見沙鷗數點湖光破,吚吚啞啞櫓聲搖過。我則見這女嬌羞倚定着雕欄坐,恰便似寶鑑對嫦娥。
〔料峭東風南〕緣何?樂事賞心多,詩朋酒侶吟哦。花濃酒豔,破除萬事無過[4]。嬉遊玩賞,對清風明月安然坐。任春夏秋月冬天,適興四時皆可。
〔鬥鵪鶉北〕鬧穰穰的急管繁弦,齊臻臻的蘭舟畫舸,嬌滴滴粉黛相連,顫巍巍翠雲翠雲萬朵。端的是洗古磨今錦繡窩,你不信試覷波:綠依依楊柳千株,紅馥馥芙蕖萬朵。
〔撲燈蛾南〕清風送蕙香,月穿岫雲破。清湛湛水光浮嵐碧,響璫璫曉鐘敲破,嗚咽咽猿啼在古嶺,見對對鴛鴦戲清波。迢迢似漁舟釣艇,碧澄澄滿船雨笠共煙蓑。
〔上小樓北〕密匝匝那一坨[5],疏剌剌這幾窩。我這裏對着晴嵐,倚着青山,湛着清波。微雨初收,微煙初散,微風初過。卻正是再休題淡妝濃抹。
〔撲燈蛾南〕疊疊層樓畫閣,簇簇奇花異果。遠遠的綠莎茵,茸茸的芳草坡,圪蹬[6]的馬蹄踏破。隱隱似長橋臥波,細嫋嫋綠柳金拖。迢迢似漁舟釣艇,碧澄澄滿船雨笠共煙蓑。
〔尾聲〕陰晴晝夜皆行樂,古往今來吟詠多,雪月風花事事可。
拼音
賞析
貫雲石的散曲後人評爲“天馬脫羈”,以豪放駿快著稱。但他從稱疾辭官、移居杭州後,據說無一日不遊西湖,以北人而得南方江山之助,所以他的吟詠湖山風月之作,顯得意態瀟灑,格調清麗,恰似錦屏春風,讀來令人賞心悅目。這一首〔粉蝶兒〕,可說最具代表性。
這篇套曲最早見於明代無名氏所輯《盛世新聲》,並無題目。“西湖十景”的題目,是《雍熙樂府》編者所加,《北宮詞紀》則題爲“西湖遊賞”。依我之見,倒是“西湖遊賞”更切合曲意,因爲貫雲石在曲中並沒有吟詠“蘇堤春曉”、“平湖秋月”等所謂的西湖十景,更側重於表現人們的遊賞之樂。
貫雲石以貴胄高爵的身份而能急流勇退,似有難言隱衷,可能是對現實政治環境的逼仄窒息深感不滿吧?他嘯傲林泉,寄情山水,面對自然風光,暢開心靈,傾吐愛戀之情。對於一個嚮往自由、頗有個性的作家來說,他豈止是在謳歌自然,實際上是在謳歌自己活躍的生命!
全套由九支曲組成。第一支曲〔粉蝶兒〕,是全曲的引子,一開始就把對西湖美景的讚頌推向極致:“你便是真蓬萊賽他不過”。古人說到山河形勝,往往會舉出“百二山河”的典故。“百二山河”語出《史記·高祖本紀》,意思是隻要踞險要之地,二萬人便足當一百萬人。西湖並非雄關險隘,自然不能與百二山河相比,但它自有獨特的秀麗嫵媚之美:“嵌平堤,連綠野,端的有亭臺百座”。西湖之景美不勝收,如要繪上輕羅小扇,怎麼能容納得下呢!古代有多少詩人爲西湖寫作了讚美詩,貫雲石在〔蟾宮曲〕裏曾說:“問胸中誰有西湖?算詩酒東坡,清淡林逋。”傳誦人口的當然首推宋代蘇東坡的《飲湖上初晴後雨》,還有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逋仙”,即北宋詩人林逋,隱居於西湖孤山,以梅爲妻,以鶴爲子,二十年不入城市,留下了許多描摹西湖風光和表現隱逸情趣的詩篇。這個引子的好處,是在擒住題旨,一下子把讀者引入作者筆下創造的勝境。
從〔好事近〕到〔撲燈蛾〕這七支曲是整個套曲的中幅,這是作者盡情鋪排、發舒筆力、馳騁才情的部分,爲我們逐一展現了西湖美景。
〔好事近〕一曲表現西湖的靜美風致。放眼遠眺,玲瓏的六橋點綴於西湖蘇堤之上,青山如螺座一般精緻地環繞着西湖,山,是那麼蒼翠,水,是那麼清碧,湖光與山色相映,折射出多麼迷人的色彩,真好似一幀金碧山水畫!
〔石榴花〕一曲又擷取了一組富於動感的鏡頭:在倒映着遠山翠色的湖面上,湖光閃閃,蓮葉田田,沙鷗點點,不時傳來一陣陣“吚吚啞啞”的櫓聲,以及採蓮人悠揚婉轉的歌聲;這景象已夠令人陶醉了,猛然又瞥見畫船雕欄上倚着一個嬌羞少女,美若天仙嫦娥,倩影映入水中,這一筆點綴,給西湖景色添上了無比動人的光彩,不免要使人心蕩神移了。
如果說以上兩支曲側重在表現西湖本身的秀麗嫵媚之美,作者對客觀景物持有一種靜觀的審美態度,那麼下面〔料峭東風〕〔鬥鵪鶉〕〔撲燈蛾〕三支曲,便轉到正面寫人們嬉遊玩賞之樂,通過人的活動來進一步映現自然的美。
〔料峭東風〕一曲暗用了謝靈運《擬魏太子鄴中集詩序》中的名言:“天下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四者難並。”“良辰美景”與“賞心樂事”,正是聯繫上下文的橋樑。曲中寫到詩酒吟哦、清風明月、四時適興,是虛寫遊賞之意;〔鬥鵪鶉〕和〔撲燈蛾〕兩曲可以連看,則具體描繪了遊人們盡情取樂的生動景象。古往今來,歲月磨洗,而人們在西湖這錦繡窩中銷魂逸嬉的興致始終不變。達官貴人、名流仕女,或沉湎於急管繁弦、蘭舟畫舸的聲樂之娛,或神迷於依依綠柳、馥馥紅荷的湖山之秀;更有那清風吹香、明月穿雲,鐘鳴猿啼、雨笠煙蓑,陰晴晝夜種種不同的景緻,令文人雅士流連忘返。遊覽西湖的各色人等,都可以從自己的審美眼光出發,在西湖的種種景緻中得到心理上的滿足。
那麼,飄然世外的貫雲石,他從西湖得到了什麼?他與“密匝匝那一坨,疏剌剌這幾窩”的遊賞人羣似乎不那麼和諧,因而喜歡遠離繁華喧囂,獨自對景靜觀:“我這裏對着晴嵐,倚着青山,湛着清波。”在這裏,我們看到了一個兀然獨立的抒情主人公,從他的行爲中體察到了隱隱傳送出來的幽情單緒。他的審美眼光迥異於衆人,更欣賞西湖上“微雨初收,微煙初散,微風初過”的情景,似乎其中含蘊着特別的韻味。當此之時,他塵襟滌盡,內情與外景相諧相應,領悟到西湖具有一種內在的、不可言說的美。讀者如若把這支〔上小樓〕曲反覆誦讀體味,當可以入三昧、出三昧。西湖的這種內在美,連蘇東坡的名句“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也難以概括,怪不得作者要說“再休題淡妝濃抹”了。
第七支曲與第五支一樣是〔撲燈蛾〕,套曲到這裏是重複歌唱的部分,所以末兩句“迢迢似漁舟釣艇,碧澄澄滿船雨笠共煙蓑”也重複了一遍。〔尾聲〕一曲與第一支〔粉蝶兒〕首尾相應,收束了全篇曲意。
散曲不避巧,恰恰以巧取勝,愈巧愈能出“味”。貫雲石這套〔粉蝶兒〕,語言尚巧是主要特色。但這種巧並非一味標異逞奇,而不過是“耳根聽熟之語,舌頭調慣之文”(李漁《閒情偶寄》)。因爲散曲是供唱的,不宜用過於雅馴的語言。貫雲石在曲中運用了層出不窮的疊詞,用來繪聲繪色,使曲子的語言富於雕塑感和色彩美,如“青靄靄”形容山色,“碧澄澄”形容水色,“綠依依”狀柳,“紅馥馥”狀荷,“響璫璫”、“嗚咽咽”摹聲,“嬌滴滴”、“顫巍巍”寫人物神態,十分生動形象;形容人羣東一堆、西一夥,直捷運用宋元人口語“密匝匝”、“疏剌剌”,更顯本色。其他如“疊疊”、“簇簇”、“茸茸”、“隱隱”、“嫋嫋”、“迢迢”,都很有表現力,聯貫運用便產生了累如貫珠的效果,這在文人詩詞中是十分少見的。
最後值得一提的是,這是一首南北合套的套曲。根據鍾嗣成《錄鬼簿》的記載,南北曲合腔從元人沈和甫始,由來甚早。近人任中敏《散曲概論》則雲:“蓋北曲每套限一人唱,歌者久以爲苦,南北聲音又各有所偏,宜相調和,二者融合成套,則各救其弊,得中和之美矣。”南北曲各有自己的宮調系統,要合成套,必須要兩調聲音恰能銜接而和美,非通曉音律者不能辦。這首〔粉蝶兒〕以北曲始,下面一南一北,相間不亂,當年歌唱起來,一定是十分動聽的。但任中敏又根據元雜劇中無南北合套的情況出現,而收在《北宮詞紀》裏的貫雲石這首套曲不見於元人選本,判定曲中所有南詞是出於明人僞託,錄以待考。

貫雲石
原名小云石海涯,阿里海涯之孫。父名貫只哥,雲石遂以貫爲氏,號酸齋。年十三,膂力絕人,使健兒驅三惡馬疾馳,持槊立而待,馬至騰上之,越二而跨三。運槊生風,觀者辟易。或挽彊射生,逐猛獸,上下峻阪如飛,諸將鹹服其趫捷。稍長,折節讀書。初襲父官爲兩淮萬戶府達魯花赤,鎮永州,一日,解所綰黃金虎符,讓弟忽都海涯佩之。北從姚燧學,燧見其古文峭厲有法,及歌行、古樂府慷慨激烈,大奇之。俄選爲英宗潛邸說書秀才。仁宗踐祚,拜翰林侍讀學士、中奉大夫、知制誥,同修國史。乃稱疾辭還江南,泰定元年五月八日卒,年三十九,贈集賢學士、中奉大夫、護軍,追封京兆郡公,諡文靖。酸齋晚年爲文日邃,詩亦衝澹,草隸等書,變化古人,自成一家。其視死生若晝夜,絕不入念慮。臨終有辭世詩云:「洞花幽草結良緣,被我瞞他四十年。今日不留生死相,海天秋月一般圓。」洞花、幽草,蓋二妾名也。酸齋休官辭祿後,或隱屠沽,或侶樵牧,常於臨安市中立碑額「貨賣第一人間快活丸」,人有買者,展兩手,一大笑示之,領其意者,亦笑而去。一日,錢唐數衣冠士人遊虎跑泉,飲間賦詩,以「泉」字爲韻,中一人但哦「泉、泉、泉」,久不能就,忽一叟曳杖而至,應聲曰:「泉泉泉,亂迸珍珠個個圓。玉斧斫開頑石髓,金鉤搭出老龍涎。」衆驚問曰:「公非貫酸齋乎?」曰:「然、然、然。」遂邀同飲,盡醉而去。其依隱玩世多類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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